余初号学海，是日改号了凡。盖悟立命之说，而不欲落凡夫窠臼也。从此而後，终日兢兢，便觉与前不同。前日只是悠悠放任，到此自有战兢惕厉景象，在暗室屋漏(一)中，常恐得罪天地鬼神。遇人憎我毁我(二)，自能恬然容受。

到明年，礼部考科举，孔先生算该第三，忽考第一。其言不验，而秋闱(三)中式矣。

然行义未纯，检身多误。或见善而行之不勇，或救人而心常自疑；或身勉为善，而口有过言；或醒时操持，而醉後放逸。以过折功，日常虚度。自己巳岁发愿，直至己卯岁，历十馀年，而三千善行始完。

时方从李渐庵入关(四)，未及回向(五)。庚辰南还。始请性空、慧空诸上人，就东塔禅堂回向。遂起求子愿，亦许行三千善事。辛巳，生男天启。

余行一事，随以笔记。汝母不能书，每行一事，辄用鹅毛管，印一朱圈(六)於历日之上。或施食贫人，或买放生命，一日有多至十馀圈者。至癸未八月，三千之数已满。复请性空辈，就家庭回向。九月十三日，复起求中进士愿，许行善事一万条，丙戌登第，授宝坻知县(七)。

余置空格一册，名曰《治心篇》。晨起坐堂，家人携付门役，置案上，所行善恶，纤悉必记；夜则设桌於庭，效赵阅道(八)焚香告帝(九)。

汝母见所行不多，辄颦蹙(十)曰∶「我前在家，相助为善，故三千之数得完；今许一万，衙中无事可行，何时得圆满乎？」

夜间偶梦见一神人，余言善事难完之故。神曰∶「只减粮一节，万行俱完矣。」盖宝坻之田，每亩二分三厘七毫。余为区处(十一)，减至一分四厘六毫，委有此事，心颇惊疑。

适幻余禅师自五台来(十二)，余以梦告之，且问此事宜信否？

师曰∶「善心真切，即一行可当万善，况合县减粮、万民受福乎？」吾即捐俸银(十三)，请其就五台山斋僧一万而回向之。

孔公算予五十三岁有厄，余未尝祈寿，是岁竟无恙，今六十九矣。书曰∶「天难谌(十四)，命靡常。」又云∶「惟命不於常。」皆非诳语。吾於是而知，凡称祸福自己求之者，乃圣贤之言；若谓祸福惟天所命，则世俗之论矣。 


【注释】
(一)屋漏 房屋的西北角，即室的深暗处，古谓此处恒有神只驻此。诗经云∶「相在尔室,尚不愧於屋漏。」(见你独自在屋里，而且是最深处，竟然还不会作出有愧於心之事。) 中庸∶「莫见乎隐，莫见乎微。」意即人非但在他人所能见到之处谨言慎行，就是在自处之地，也须保持坦然无私之节度。
(二)遇人憎我毁我 人最难达到之境为他人之攻揭而不动容。古曰「宰相肚里好撑船」，无他，忍与容而已。寒山子有云∶「人如轻我、骗我、谤我、欺我、笑我、妒我、辱我、我将如何？我惟有敬他、容他、让他、耐他、随他、避他、不理他、看他如何。」狮头山海会庵山门联对∶「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，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。」真良言也。
(三)秋闱 闱，考场。乡试每年定在八月举行，故称秋闱。
(四)入关 从山海关进来。
(五)回向 佛教中修行人将自己所修之功德回转到某一对象上，可将功德回赎自己往日之罪孽，或将功德回报天地父母恩德，或回向一切众生以代众生忏悔。只要诚心发愿，愿大力亦大，颠皆能应验。
(六)朱圈 朱，鲜红的矿物质原料，以水银和硫黄链成之天然化合物。朱圈，即红色的圈印。
(七)知县 一县之最高行政管理员，相当现在之县长。
(八)赵阅道 名汴，宋朝人，曾为殿中侍御史，性情刚烈，正直无私，世称铁面御史。
(九)焚香告帝 夜晚正心盛服於庭中焚香，将一日所行 禀明天帝。
(十)颦蹙 皱眉紧额，意为愁处之状。
(十一)区处 分别整理。
(十二)五台山 位於山西省五台县，为中国四大名山之一，相传亦为文殊菩萨的道场。
(十三)俸银 为官所得之薪俸。
(十四)天难谌 天意是难以凡人之心去了解的。